一、
四月下旬，暮春的星期日上午，輕柔的風在教堂樓下廣場上飄啊飄的，有陣陣暖意、卻也夾雜著絲絲冷涼的感覺。

我和媽媽從教堂出來，坐在廣場的板凳上聊天，她感受到春風中的涼意，把外套領子豎起來，身體也微微瑟縮著；我卻捕捉到暖洋洋的春風而覺得熱，額頭上冒出大顆大顆的汗珠，不停的拿出手帕擦汗。

媽媽看著我，說：「你像你爸爸，身體總是暖暖的，不怕冷。」

我回答：「我喜歡冬天，不喜歡夏天，每到夏天都會汗流浹背，流汗流得不像話，好像剛剛從游泳池撈起來似的、也像狼狽的落湯雞。」

高中畢業之後我就來台北念書、工作，跟爸爸、媽媽相處的時間很短暫，最近幾年，他們搬來台北和弟弟、妹妹住在一起，我們才又相處密切了起來，可是，不管發生任何大小事，我總會詳細的說，生怕他們不清楚、不了解。

媽媽聽了，摸摸我的頭說：「這樣子又不像你爸爸了，他的身子暖，但是暖得剛剛好。」

我像爸爸嗎？還是像媽媽？其實我跟溫文儒雅、聰明絕頂的爸爸不像；跟多才多藝、勤勞節儉的媽媽也不像，我是個「大怪咖」。

媽媽告訴過我，從小我就是個怕熱的孩子，夏天晚上，五個孩子從大到小排排睡在大通鋪上，大家的睡姿斯文可愛，只有我渾身冒汗、兩隻手在身上不停的東抓西抓，好像不安份的小猴子。

冬天晚上，五個孩子從大到小排排睡在大通鋪上，大家都乖乖的窩在棉被裡安穩睡著，只有我，大剌剌橫躺在棉被上頭睡，如果硬把我塞進棉被裡，保證很快就會熱得滿頭大汗，哭著醒來。

冬天晚上蓋棉被睡覺就會汗流浹背的人，不是「大怪咖」是什麼？

二、
最近去找媽媽的時候，常常把村上春樹的書放在背包裡帶著，媽媽做玫瑰念珠的時候，我就在旁邊看書。

媽媽問：「你那本書講些什麼？」

我告訴媽媽：「這本書的作者村上春樹是日本人，是有名的作家，寫了非常多的小說和文章。他也跑馬拉松，而且堅持每天跑十公里左右，他說，該做的事情就要堅持下去，不能妥協，只要妥協一次，以後就會找各種理由來妥協、偷懶。」

媽媽點點頭說：「有道理，這個村上春樹說得不錯。」

我又說：「最令我佩服的事情是，他每天堅持在書桌前努力寫做好幾個小時，持續不斷的努力寫作，就是他成為大作家的秘訣。」

媽媽說：「你爸爸也是這樣的人，每天早上六點開始給病人看診，幾十年來都不間斷，這也是他被病人說是王『大』醫生的原因。」

我點點頭表示同意，不過我也有話要說：「其實媽媽也是這樣的人。幾十年來，你每天早上五點鐘起床，打理家務，還要種花種菜、念經祈禱、做玫瑰念珠，沒有一天中斷，這也是你被大家尊稱為『大』王媽媽的原因。」

媽媽噗哧一聲笑了出來：「你就會亂講，誰教你的？你跟你爸爸一個樣，他很會講故事，你很會編故事。」

其實媽媽才會說故事呢！她的敘述手法高明，只要賴在她身邊，跟她一起做家事，她就會把從小生長在西嶼外婆家的點點滴滴都詳細說給我們聽，媽媽小時候聽過的所有傳說和鄉野故事，也在她的口中栩栩如生的重現實境。

我說：「你還記得爸爸常說西遊記的故事給我們當床邊故事嗎？」

媽媽說：「怎麼會忘記？他好厲害，一個人扮演全部的角色，唐三藏、孫悟空、豬八戒和沙悟淨他都會演，連壞蛋牛魔王也會演，他好會講故事，連我也聽得津津有味。」

「對對對！爸爸每次講任何故事，還會不著痕跡的加入一條黃狗當配角，這條黃狗跟唐三藏一起到西方取經，也跟孫悟空一起被壓在五行山底下，豬八戒偷懶的時候，牠就在旁邊汪汪叫，很有意思。」爸爸對這條小黃狗情有獨鍾，可能是他對於小時候的愛犬記憶深刻。

小時候每天聽爸爸媽媽唱作俱佳的講故事，長大以後會開始寫童話，也算是天經地義的事情。可是我跟爸爸和媽媽都不像，他倆都是有毅力，持續不斷的把自己堅持的事情從頭到尾做到完美的人，我則是能偷懶就偷懶、可以推拖就盡量推拖，不到最後一刻火燒屁股了絕不行動的超級懶惰蟲！

難怪我寫作多年、年紀也漸長，卻遲遲不能成為「大」作家，甚麼時候我才可以像爸爸、或是像媽媽一樣，認真而有自制力，把自己習慣偷懶的個性改掉啊？

三、
趁著天氣不錯，回澎湖老家玩幾天。因為是度假，心情大好，聽見不知名的鳥兒停在窗戶邊唱歌，也就早早起床，到門外的市場逛逛。

澎湖的市場就是小規模「澎湖水族館」，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魚蝦蟹貝，走在各個攤位之間，就好像正在逛水族館各個水缸似的，各種各樣的水中生物，叫人眼花撩亂。

我喜歡蹲下身子觀看活生生的「小管」，牠們身上的紅色外皮就是呼吸器官，一呼一吸之間，滿佈外皮上的紅色小點點，就會放大、縮小、放大、縮小，很有意思。

我對牠們即將被可惡的人類吃進肚子裡去感到很抱歉，攤位老闆們卻極盡招呼之能事：「美女美女，小管新鮮好吃喔！又脆又甜，買幾斤哪？」

我搖搖頭，表示抱歉不買，站起身準備離開。旁邊幾位帶著斗笠、用花布把臉包得嚴嚴實實、只露出兩隻大眼睛的魚販盯著我看，其中身材瘦小的一位問我：「你媽媽沒回來？」

我心中一驚！她在問我嗎？她怎麼知道我是誰？她怎麼知道我媽媽是誰？她是媽媽的親戚還是朋友嗎？

我有點疑惑的回答：「是啊！媽媽沒回來。」

另一位身材壯碩的魚販也說：「有夠像鴛鴦的啦！你是第幾個啊？怎麼跟你媽媽長得一模一樣啊？」

「我是第二個啦！啊……」我啊了半天，卻想不出來該說什麼，只好努力的笑、燦爛的笑，用笑容來表達善意，叫得出媽媽的小名，可見她們沒有認錯人。

她們把整張臉包得嚴嚴實實，我看不出來是誰？話說回來，離開澎湖那麼多年，即使看得到她們的臉，我也未必認得。

第一位跟我說話的魚販，手腳俐落的包了好幾隻還在呼吸的小管，遞給我，說：「拿去吃，叫你媽媽也回來玩，我想跟她說話。」

我厚臉皮收下小管，點點頭，笑著說：「好。」

身材壯碩那位哈哈哈笑了起來：「有夠像的啦！你和你媽媽。」

我尷尬的笑著離開，愈想卻愈開心，從小到大，我都不認為自己像爸爸或是像媽媽，今天無意間從陌生人口中，聽見自己跟媽媽一模一樣的讚美，我的兩隻鞋子，好像長出翅膀，帶著我往天空飛去，愈飛愈高，愈飛愈得意，要不是有地心引力這回事，我就會飛到月亮上找嫦娥了。

晚上，打電話跟媽媽說這件事：「奇怪？她們是誰呀？怎麼會認識我？」
媽媽不假思索的說：「她們的攤位是不是在呂阿姨的菜攤旁邊？一個高高壯壯、另一個矮矮瘦瘦？」

「沒錯！一個高壯、一個矮瘦，好像勞萊和哈台，也很像素珠和矮仔財。」

「錯不了啦！」媽媽說：「她們是『大顆拋』和『黑豆』，你要叫『大顆拋』阿姨，叫『黑豆』姐姐，不能沒禮貌。」

我提醒媽媽：「她們一看到我，就說你媽媽沒回來呀，還說我跟你很像喔。」

媽媽停頓了一下，說出我好想聽的話：「當然啦！幾個小孩裡面，你最像我，身高像、樣子像、脾氣也很像。」

「喔！我也這樣覺得，沒錯。」我說得很有信心，其實很心虛，年輕時候的媽媽是人人稱讚的大美女，我卻只是個動不動就汗流浹背、一顆頭碩大無比的大頭怪；對比媽媽的踏實穩健個性，我簡直就是超級大懶蟲啊。

「所以我對你要求特別嚴格啊！你要好好的做人做事……」

啊！媽媽最會教訓我了，每次我做錯事，她都會結結實實的說我一頓。

這回，聽我說出「我也覺得我像你」這樣的話，在電話裡就講了好長一串訓示我的話，可能因為澎湖和台北距離太遠，害我聽不太清楚媽媽說甚麼，不過我也不想追問，回澎湖度假嘛！輕鬆就好，別太嚴肅比較好。

2012.05.刊登在國語日報